王正方是在高尔夫球场结识沈露雪,大家都叫她露茜,王正方开始被介绍时是保罗。在美国不管你是否上大公司班,专和洋人打交道。还是只做华人生意,平常根本不用讲英文。大家入境随俗都简化到只有一个洋名。就那几个扳手指都数得出来的基督教教名,雷同势所难免。更且除非必要,没人管你姓甚(原来的方块字『名谁』当然更甭提)。中文姓名好像只保留来给家人及亲戚使用的,还有就是打台湾读书时起就认识的同窗或旧识。英文尽管说写不流利,甚至跟洋人老讲不通。可是洋名大家可都叫得嗄嗄叫。
更有进者;
原先老中熟人间的流行使用的绰号或呢称,也等同一概让位给这些称唿起来似乎更亲呢的洋名。所以尔后大伙不约而同称王正方「抄王」确实是很难得。
他们初见面那天是个星期天。一早,一伙老中拖着球具袋聚在球场商店门口,等候着轮番进球场时,他们间自组的华人球会会长约翰介绍新引介进来的球伴们相互认识,他指着王正方向一位刚来到女球友介绍:「露茜,这位是保罗,是大投资家。」
保罗眼睛一亮,露茜不同于一般东方女球友,她有着如模特儿样的身材以及穿着打扮,完全不朴素。
「别又来了,什么大投资家。」
保罗推诿着不认可,一面客气地向眼前唯一女性寒暄:「露茜,你早!约翰说你可是八十桿底高桿,等下请不吝多多指教。」前一日,他就听到约翰谈起有个打得很好的女球伴要来。
「不敢当,我那有那么棒,很一阵子没打了,多亏约翰太太一定要让我过来跟你们领教几桿。」露茜高挑窈窕,很白净底一个人。她开朗地顺着约翰的口气对保罗说:「倒是有机会该要向大投资家请教赚钱的窍门。」
「对,该向保罗请教。」泰利在旁敲边鼓:「今年开年到现在,他净赚已超过四百万。钱太多了呀,是我们这儿的『股票抄王』。」
「啊!四百万。」
「对啊,保罗王应该叫『抄王』。」约翰紧接着加上一句。
「甚么抄王?叫得那么滑稽,太抬举我。哪有赚那么多钱?股票每天涨涨跌跌,到底能值几文。别扯了吧。」
自嘲底辩解有着自得,旁人艳羡之余,能在称唿上些微捉弄一下,何乐不为。大伙感染似地「抄王」「抄王」的称唿他。
抄王、露茜、强尼与约翰一组进入球场,各个人次序挥捍开球后,在晨间清爽整齐的草地上,向着斜逸淡薄底朝暾拖着球具袋迤逦前进。
行进果岭的途上,露茜忽然对抄王说:
「我们以前见过,你不记得了吧?」
「是的,我知道。」抄王狐疑地装着记得。他想不起来那里见过她,也不晓得是否曾见过,可确有熟悉的感觉。
「是吗?你知道我是谁?」露茜俏皮地反问他。另外两人走在前面大概听不到他们的对话。「我和章晶圆是初中同学,在台北时,你曾陪章晶圆来参加我们的同学会。」
「哦!」他都记起来了「你是沈露雪嘛!难怪球打得那么好,运动健将呀。」
已是很久远的事,又是全然不同的场合与人们。一下子没法连繫起来。那时章晶圆和他只是男女朋友,还没结婚。记得她们开同学会的西餐厅的厅堂狭长昏暗,卡座两旁挤满了二、三十个甫出大学的同学。
他一下子就被沈露雪吸引住,只注意她。不祗是听过她是她们初中的田径名将,更因为是名扬校际的校花。而且确实出落得最出色,认定的健美之外,还另有股袅袅的神韵。王正方放眼梭巡的结果,自然落在她缥緻的脸蛋上。
使王正方悸动的是;沈露雪也回望他,不仅不避开他窥视的目光,还直楞楞地盯着他眼神瞧过来。害得他当时心头鹿撞不已,不知怎么办才好;瞪也不是,不瞪也不是。
那时年轻面皮薄,况且是陪着女朋友出席。心中纵有一万个意思,都得压抑暗里涌起底找机会搭讪的冲动。事后还念念不已的眷恋着;想像着
她是多么可爱又冶艷的女孩子,一回想这段情景,就不由得生出甜蜜的滋味,那些年来一直是他暗自引以为得意的韵事。现在一见着怎会认不出来哩?记忆真差了么?应是场、地、时都太突兀,阻隔了联想;而时间长远,模样难免有些改变,又只见过那一面,再怎么样动人的印象都不会深刻。
她应该跟他妻子章晶圆一样都是三十六了,一晃这么许多年过去了,谁能想得到呢?会在没有任何先兆情况下,再见着曾经在心底里暗臆默想的人。也不是没想起过过去底那些事情,可怎么曾想到会在这种突然的情况遇见。
王正方轻快地横过草地,神情愉悦地追逐小白球。途中回味地咀嚼不时涌现心头脑海。真应对上那句老话:「人生何处不相逢。」竟然还有如此出乎意料的重逢。
他跟约翰虽非深交,但这两年来由于打球的关系,在球场上是来往密切。没想到当初梦中情人竟然也住在附近,而且跟约翰家非常亲近。在随后逐洞行进中,约翰得到的印象;他们是旧识。在跟王正方两人併肩同行的场合,忍不住透露出:
沈露雪的先生刻已离弃家庭,在上海跟个几乎只有一半年纪,才廿出头的女祕书另筑新巢。约翰太太跟露茜是生意上的伙伴;她们合伙做了个保险经纪事务所。看着她意气消沉,劝她不要老闷在办公室和家里,要她出来跟约翰一道打打球散心。
王正方听到了并不觉怎么样新鲜,这类事情多到平淡无奇。只是没想到也会发生在当年人人仰目的嬝绕美女身上。知道这些过节后,王正方反而容易再走近沈露雪。起先认为急于接近显得牵强,过去的心结使得行止扭捏,忽然间可以不费力地抹去在旁人眼下的不自在,已不再那么敏感。
几洞打下来,也不觉得她球打得多好,至多还算稳健。王正方的桿数已领先许多。露茜一再自怨许久没打,生疏许多,果岭控制极差,柏忌连连,显得懊恼不已。王正方却称赞她运动员出身,斗志较他们这种纯为健身而运动的好得多。
「怎么说?与旁人一道竞赛会不想求胜?」露茜反问他。
「打球竞争的好胜心当然是一样,大伙都不会少。可是被别人打败也不觉得怎样?」
「不觉得怎样?不会失望吗?」
「也许当初天天吃败战,习惯了,已没感觉。比赛完了的当刻,也许会失望。但从没难过过,毕竟我们打球只是为了好玩和维持身体。」
「说得那么清心寡欲,光只听你这段话,真不能跟股市的大抄手连在一起哩。」他们两人已落后另二人一段路。沈露雪弯腰提起絿具袋,一边随意说道:「你们打球可不会像我这样老在埋怨?」
「埋怨什么?」
「可多着哩!球开得不如所愿、桿数维持不住水准、最后关头输掉竞赛等等,保罗,你好像不会被这类小心眼情绪干扰似的?」
「怎么不会呢?也许嚷出来声音小一点,听不见罢了。大家都一样。觉得每一天来到球场状况都不一样,小白球打得时好时坏,感到当天桿数的多寡,身体的状况应是最大的影响原因,自己气力时有时无。不过我倒宁可归之于手气。像跟打麻将牌一样。即使心情、气力配合得挺好的时候,并不一定能打得尽如己意。」
「平时也玩麻将吗?」
「以前在台湾时常常打牌。现在光打高尔夫就佔去大半天时间。而且自从弄股票后,还有什么更好玩。更刺激的金钱游戏。弄股票是筹码更大的赌博。」
「约翰约我下午打牌,还没找别的搭子。你愿意来嘛?如果能来,可得向你请益投资做股票。」
「下午还有事。能不能另外约过时间来彼此请益,互相切磋。」
「好啊!今天就请你代向章晶圆问好,十多年没见面了。竟然不知道彼此都住在附近。」
「那末,」保罗撺掇着试探:「哪天有空一道吃个午餐或早餐?可顺便谈谈,交换市场心得。」
「好是很好,可是我平常办公室里、家里的事时间排得蛮满的,要预先找个空挡,你呢?」
「我是任何时候都可以。不如现在就讲好时间、地点可不可以。」怕她会回绝,紧迫着要求约期确定。于是讲好会面的地点时间。一约好了两个人就分开去跟旁人会合继续玩球,互相好像有着默契,提也不提,没人疑心他们订了后续的约会。
驾驶着车子离开球场,王正方心中难掩激昂与兴奋。像个小孩子,扶住驾驶盘的手不自觉地随着车厢内的热门音乐打拍子,既想跟着唱又想叫。然而可不想如此沈不住气,多少年都过去了,憧憬那能还在哪儿?他提醒自己,特意要压抑住骚动的情绪,暗自责问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激动高兴,到底想干什么?对方已是一个花信已过的女子,丈夫抛弃了她,她惟有紧紧抓住过去得意的回忆。不再是当年的情况,哪能还那么傻气?」
快到家门口时,王正方又不禁再度自问到底准备干什么?他不愿意丢开,自己还是很喜欢她。为的是一时欢悦?当然还想不到那么远。只顾着眼前追逐的激动与愉悦,他想不到将会发生什么样的状况?会怎么样地演变,他考虑太多了,天生一个瞻前顾后的人。不能原谅对自己如此约束,太没有用了。
然而厚着脸皮约她出来为的是什么?要重拾以前办不到的梦吗?相当卑鄙低下,生怕别人窥祠猜测到,偷偷摸摸地想勾引妻子的同学。不觉亏欠?勉强,做得多勉强,还好对方蛮配合。也许真的是寂寞、无聊。他难道想乘人之危,藉机佔有失意的弃妇。
虽然在学校期间露茜曾经是美女,但歷经一段时间婚姻生活后,怎么样的人还不都是一样。然在他这个昔日仰慕者眼里,仍旧觉得她可人如昔。纵然目前遭遇到婚姻上底打击,并没有什么特别惹目的变化,处处仍可回味起当年惹人注目女郎的小动作与风韵。许多同样的情形,会整个地催毁了当事人。可她还是一样,没什么改变,当年的风范与矜持不曾为这些与年婚姻生活的不如意甚至失意折磨消损掉。从前来往过的人,应不觉得魅力消失了,王正方是这样想,但不是很确定。她对别的球伴同样地亲切,有人说了讨好她的话语还不是兴高采烈得合不陇嘴,看不出对待自己有任何不同。
这样想着顿时令他感得有如受挫般丧气,他自己都觉着奇怪,真是应了台湾目前流行的「旧情绵绵」。更觉好笑的是:仍然如同少年时代一样,既兴起的兴致受不得没有特别看重的待遇。也许很滑稽,并不寄望若何效果与反应,为什么还要有这么在意的心思。保罗虽然自认这些年来对男女情事感觉已迟纯了,可是还能判别她见到他也是愉悦的,否则怎会俏皮地反问他哩?
曾经多么喜爱过的人儿,回忆与幻想交织。思念会引导恋慕,王正方清楚得很;思慕得愈多恋眷就愈深,爱情是由自己内在需要所发动。断然断念,则所有的牵肠挂肚缱绻缠绵就可以不存在。可是他情愿堕人其中,怀念那一类带着甜蜜底苦涩。不在意会如何发展下去的后果;
当然只是表面偶发的激动,仍旧是谨慎小心地维获既有的一切,虽有纷乱底感情与道义行止多重纠葛,而且天性上惧怕伤害亲近的人,更怕损及自己。即使有什么演变发展都得偷摸鬼祟地在背后暗地里进行。
「我在干什么?需要去追求她吗?有这个必要吗?」
王正方对着自己又再度忍不住迫切地发问。确乎没有必要,何需沉沦进去。可是没办法干下心来,纵心头一时厌倦情感纠缠,然一定得再试一趟恋爱滋味。长久平淡的感情生涯受不得一丁点刺激或连漪。情愿像着了魔地恋慕着别人,和当年的情况一样,而且只要存心掉人泥沼,就知道可能搆不着边,也可能再也不能回头。
他愿意冒险吗?这样的一个女人,值得这么做吗?她脸庞已染上憔悴,风华不再,经过这么些年底风浪。他自己为何还要这么天真,可她看来仍是健康而柔软,高眺而有运动员的体态,带来性慾的冲激,还是说引发肉慾的搅动,或许仍只是按自己需要底妄想。如果仅仅能跟她燕好多好,她也不见得不愿意。这种想法多么不切实际,没有人那么随便,现实生活那来电影里的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