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过后,玉州城整个被洗了一遍。天空还是灰蒙蒙的,云层低低的垂下,不知道接下来几天还会不会下雨。街上污水没有排净,浑浊的水里满是被寒雨打落的枯枝树叶,堵住了下水口。几个里正凑钱雇佣的仆工挽起裤腿,一边哗哗的淌着水,手里拿着钩子,将烂树叶树枝什么的从下水口钩开。一辆马车快速的过来,仆工们慌忙避让,却被车轮溅了一身的水,扯脖子咒骂有钱人家嚣张跋扈,眼看驾车的人回过头来,连忙转过脸去,仿佛刚才的咒骂不是出自他的口中一样。
赵大夫提着药箱下了马车,早有仆人迎上去。他整了整衣服,问道:「府上哪一位病了?」
那仆人赔笑道:「这几天天气转凉,夫人染了风寒。因为夫人一向身子弱,小姐很担心夫人,所以才请赵大夫前来诊治。」
赵大夫由仆人陪着走进府里,一路来到苏凝霜房中,只见床前出了徐婆婆这个熟人之外,还有一位身穿白衣的女子,身形高挑,体态婀娜,面容清丽脱俗,英姿飒爽,哪怕只是匆匆一瞥,便给人惊艳无比的感受。当下不便多问,只是略略点头示意,放下药箱,来到床前凳子上坐好,隔着幔帐问道:「夫人身体如何?」
苏凝霜躺在床上,声音微微沙哑道:「不过是偶染风寒,家里丫头却大惊小怪,请动了大夫,让您大老远的跑一趟,真是过意不去。」
赵大夫笑道:「韩小姐也是一片孝心。夫人,请伸出手来,容在下诊脉。」
苏凝霜探出一条胳膊,赵大夫三根手指搭在皓腕上,停了片刻,忽然脸色变得极为精彩。他抬头看了看徐婆婆和白衣女子,犹豫片刻,道:「夫人,可否屏退左右?」
苏凝霜笑道:「无妨,徐婆婆您曾见过,是我的贴己人,诗韵是我妹妹。大夫有什么话请直说。」
赵大夫犹豫了一下,小声说了几句,顿时房内三人脸色都变了。
李天麟扶着月儿从车上下来,正赶上赵大夫走出来,慌忙迎上去施礼道:「赵大夫,不知母亲的身体如何?」
赵大夫慌忙拱手:「夫人只是染了风寒,并未大碍。」
两人送赵大夫出去,才进到苏凝霜房内,只见韩诗韵坐在一旁出神,苏凝霜身着白色里衣躺在床上,眼看两人进来,支起身笑道:「你们回来了?」
月儿快步走上前问道:「娘亲,身子好些了吗?」
「嗯,赵大夫已经开了药,休息几天就没事了。」苏凝霜笑道。
几个人陪着说了几句话,月儿不愿打扰母亲休息,拉着李天麟出去。
韩诗韵关好门,才走到苏凝霜面前坐下,脸上发红,低声道:「嫂子,真的不告诉天麟和月儿?」
苏凝霜迟疑了片刻,伸手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叹道:「还是缓几日再说吧。我自己心里也乱的很,都不知道怎么张口说出来,羞死人了。」脸上突然一红,低声道:「小坏蛋,这次可把我害苦了。」
韩诗韵掩着口忽然轻笑道:「也不是坏事啊。天麟和月儿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有孩子,却让嫂子抢先了。」
苏凝霜羞道:「好妹妹,你也来打趣我?明明是他的岳母,偏偏有了他的骨肉,这……真是让人难堪。」眼看韩诗韵一脸促狭笑意,忍不住笑道:「别笑我,你早晚也有这么一天,最近不是偷偷和他练什么双修的武功吗,说不定也已经怀上了呢。」
韩诗韵啊的叫了一声,羞道:「嫂子,可不能乱说。」下意识的用手去摸自己小腹,眼看着嫂子打趣的眼神,赶忙放下手,道:「那你准备把孩子生下来吗?」
苏凝霜眉头微微一皱,随即目光坚定起来,道:「当然要生下来。既然已经是他的人了,给他生儿育女传宗接代是天经地义的事。」说着伸手抚摸着小腹,脸上带着圣洁的光芒,低声自语道:「小家伙,母亲可为你要受大半年的罪了。」嘴里埋怨,脸上却带着柔和的笑容。
韩诗韵看着苏凝霜此刻的神情如同一尊圣洁慈祥的观音像一般,忽然想到自己也许有一天也会如此,霎时心中砰砰直跳,又是羞涩,又是期待。
等到几天后,天气转晴,早上李天麟已经出门,三女在房中喝茶,苏凝霜忽然道:「月儿,娘亲想去一趟城外天宁寺上香,你去安排一下车马吧。」
月儿奇道:「娘亲怎么想起去上香来了?」
苏凝霜脸上一红,低头不语。韩诗韵忍住笑,在月儿耳边说了几句。
月儿啊的一声叫,一下子站起身来,惊喜道:「娘亲,真的吗?」
苏凝霜红着脸点头,月儿马上兴奋的脸都红了,快步走到母亲身前,弯着腰仔细观察她的腰部。苏凝霜忍不住抿嘴一笑,伸出手指在她额头点了一下,笑道:「才一个多月,哪里能看出来?」
月儿喔了一声。马上又兴奋起来,道:「我去准备马车。」连蹦带跳的出去,隔着窗户都能听到她的叫声:「张伯,李婆婆,快准备马车,娘亲要去城外天宁寺上香。车里多垫一层垫子,要是颠簸了娘亲身子,我要你们好看!」
韩诗韵歉意道:「嫂子,我这几日练功正在紧要之处,不能陪你们前去了。」
苏凝霜笑道:「没事,你练好武功要紧。嗯,今天我们两个不在,等天麟回来你们两个还可以一起练功,说不定过几日你也要去天宁寺上香了。」
韩诗韵又羞又喜,嗔道:「嫂子就爱胡说。」
天宁寺的大殿中,烟雾缭绕,香气扑面。高有一丈多的佛祖铜像端坐莲台,面容慈祥,俯视众生。
寺内僧人都被赶出去,只剩下苏凝霜和月儿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低声祷告。月儿耳力灵敏,只听苏凝霜低声道:「南无世尊,佛祖在上,弟子苏凝霜在此诚心跪拜,祈求佛祖保佑我腹中孩儿平安降世,一辈子无病无灾。弟子自知行止有亏,罪孽深重,恳请佛祖不要将怒火降临在我的孩儿身上,只要能让他平安,弟子纵然永坠修罗,此生无悔……」
直到祈祷完毕,月儿扶着苏凝霜起身,两人来到大殿外面,天宁寺住持身披袈裟,红光面目,笑容可掬。苏凝霜向住持合十道:「大师,弟子打算在本寺供奉一盏长明灯,为我未出世的外孙祈福,还请大师成全。」
那住持今日收了一大笔香火钱,早已乐得合不拢嘴,听到苏凝霜又要供奉长明灯,光是一年的香油钱就是几百两银子,不由得喜上眉梢,连声道:「使得,使得。韩夫人诚心向佛,定然能得佛祖庇护,家宅平安。」
眼看住持笑得见牙不见眼,月儿哼了一声道:「香油钱我们不会少给,老和尚你要派专人看护,万不可让长明灯熄灭了。」
住持连声说不敢。
眼看快到中午,三人上了马车,一路说说笑笑,马车沿着道路向城内奔去。
马车正走着,忽然停住,只听赶车的张伯喊道:「前面的人,让开道路,我们急着进城。」
月儿挑开车帘,只见前面站着两人,其中一个身材高大,背着双手,须发皆白却腰间笔挺,两只眼光芒四射,气势不凡。另一人三四十岁年纪,虎背熊腰,面色不善,立刻心中一动,回头对苏凝霜道:「娘亲,你在车里等着,不要出去。」
月儿下车紧走几步来到两人面前,问道:「老伯,你挡住我们去路是为了什么?是一时手头紧需要钱财吗?我们出门走得急,没有多少银钱,只有几十两碎银,如果老伯需要,我们愿意奉上,只当是积德行善。」
那老者眉头一皱,沉声道:「你可是韩诗韵?」
「不是。那是我姑姑,我是她的侄女。」
老者冷着脸点头道:「也好。车里是什么人?」
月儿心中一跳,道:「车内是我母亲。老伯,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旁边壮年不耐烦道:「小丫头闭嘴。」
老者瞪了那人一眼,那人吓得缩了缩脖子。老者道:「老夫是琼玉门赵守卓。你既然是韩诗韵的侄女,很好,速速进城将那丫头唤来,老夫有事问她。马车先留下,给你两个时辰去找人。如果两个时辰韩诗韵不到,休怪老夫对你母亲不利。」
「琼玉门?」月儿花容失色,脱口道:「你们是玉蝴蝶的同党?」
赵守卓哼了一声,不做回答。
月儿咬咬牙,拔出防身匕首道:「恶贼,休想伤害我母亲。」
赵守卓不屑一顾,旁边壮年呵呵一笑,迈步过来,月儿抬手就刺,被这人轻易避开,伸手将匕首夺了过去,顺手在她脸上抹了一下,道:「小丫头,赶紧去找你姑姑来。如果耽误了时间,可不知道你母亲会发生什么事情。」
月儿身子轻轻颤抖,心里怕得要命。正在此时,只听身后苏凝霜道:「月儿,你过来。」
月儿急忙走过去,哭声道:「娘亲,他们是那淫贼的同党……」
苏凝霜含笑道:「丫头,说什么傻话。这位老前辈正气凌然,你误会他了。」说着使了个眼色,道:「既然前辈想见我家妹妹,月儿,你速速进城去,找你姑姑来。」
月儿还要说什么,苏凝霜狠狠在她手上握了几下,回头对赵守卓道:「前辈,我女儿去寻诗韵妹妹来,我在此地与您一起等,如何?」
赵守卓冷着脸点点头,让出一条路来。
月儿岂不知这是母亲用自己作为抵押给自己换来的生路?眼圈一红,差一点落下泪来。这一年多来她也经历过不少事,知道此时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急忙命令张伯解下一匹马,翻身上马,狠狠抽了几鞭子,向着城里飞奔而去。
等到月儿走远了,赵守卓才道:「韩夫人虽是女流,却颇明事理,识得大局,老朽倒是有些佩服了。」
月儿已经走远,苏凝霜再没有牵挂,脸上一冷,冷然道:「不过是给女儿寻条活路罢了。」提着的心一下子放下,身上顿时没了力气,只觉得后背湿了一片,强打精神冷道:「前辈是琼玉门的人,又姓赵,不知和玉蝴蝶是什么关系?」
赵守卓叹道:「恒传正是我的孩儿。老夫辛苦一生,只有这一个孩子,他走了邪路,祸害了无数女子,世间人都要杀他,但不管怎样,终究是我的孩子。」
苏凝霜道:「是啊。不论孩子如何不对,终究是父母身上掉下的肉。前辈是来给他报仇的?」
赵守卓沉默不语。一旁壮汉看了看苏凝霜,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之色,低声道:「师父,这妇人是韩诗韵的嫂子,李天麟的岳母,师兄的仇也有她一份。不如让弟子好好炮制她一番……」
话音未落,赵守卓一抬手,一记响亮的耳光抽过来,壮汉脸上顿时红了一片。
「恒传便是被你等引诱才走上邪路。若不是你平日还算有几分孝心,老夫早已将你毙于掌下。再敢起这等色心,小心你的性命!」